[台灣 ‧ Tainan ‧回家症候群]
在成大榕園採訪崇鳳,一位在中國邊疆背包10年的女生,樹下的木椅都滿了,我們挨著盤根錯節的老樹根坐下,崇鳳順手脫下夾腳拖,雙腳踏在泥土地上,我猶豫一秒,仍沒踢掉腳上的娃娃鞋。
回到家後,我仍在想著為什麼。是習於採訪時的禮貌,還是那些條條框框再次回到自己身上。我覺得比較可能是後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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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次脫鞋隨意走在泥地上,是在紐西蘭北島的Mt Egmont。那是旅途最後一趟trekking,我與德國女孩Gin決定與天氣預報賭一把,結果輸了,愈靠近登山口,雨下得愈大。
我們在遊客中心等一會,雨絲毫沒有轉弱的跡象,Gin先出發,我又多等半小時,拉緊外套雨帽,也跟著出門。
山徑兩側的草被雨水洗得翠綠,老樹枝上滴著雨珠,像是隨時都會有山中精靈冒出來。但沿路的指標有種鬼打牆的感覺,再往上,能見度大概只有50公尺,怎麼也看不到那根地標電塔。在最後一個上山與下山的交岔路口,雨水已經沿著褲沿浸濕襪子,流進登山鞋裡,我決定下山。
又是一路鬼打牆般的下山路徑,中午12點,我全身發抖地跑進山屋,暖爐還有一點餘溫,旁邊有一把斧頭與新劈的柴火,卻沒留下半根火柴,我忘了帶打火機,只好脫去滴水的外套,蹲在地上,蜷起身體保留體溫,翻著留有水漬的紀錄本,把乾糧與巧克力胡亂塞進嘴裡,然後匆忙下山。
半路見Gin迎面而來,原來她行錯一個岔口,繞回老路。我們用小跑步的速度,一衝進遊客中心,立刻各點了杯摩卡,熱飲下肚瞬間感覺得救。
正迷糊打起瞌睡,遊客中心的ranger喚醒我們,「快看,Mt Egmont好美!」
我們光腳跑出遊客中心外,水洗般的天空只有幾絲淡淡的雲,覆著一點白雪的峰頂近得像是觸手可及,我們把衣服鞋襪全拿到太陽下曬,腳底被柔軟草地搔得刺刺癢癢。
「假如我們冒雨上山,現在就能看到超漂亮的大景了。」Gin說。「假如我們上山,現在正趕著下山搭接駁車,哪有閒情逸致在這裡看風景」,我說。我們半瞇著眼看著Mt Egmont,黏在腳指縫間的泥巴在陽光曝曬下慢慢乾燥、剝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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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崇鳳見面時,她第一句問我「現在還習慣嗎?」我笑笑:「妳覺得呢?」
回到熟悉的工作,方便的生活,再也不必擔心下一餐、揹著一身家當沿街找住宿、拿著手機搜尋一個比較清楚的Skype角度。去年沒響幾次的手機,裝上sim卡後LINE 24小時叮咚不停。任由陽光曝曬的皮膚,回家後出門又開始撐傘。那時懶得理的蚊叮蟲咬,回來後開始塗抹藥膏,試圖消除頑固的疤痕。很微小很微小,卻令人無措的那種「又回來了」的感覺,例如:2小時採訪結束仍沒脫下的鞋子。
旅行時的畫面卻不時被細微的事件觸發,很好的陽光、似曾相識的氣味、書裡的句子,但一切又提醒著自己已經繼續向前走的事實。畢竟已揮霍過多運氣、過多包容,卸下背包,重新上肩的是責任,對自己,也對他人。
回家是比旅行更困難的功課,畢竟旅行時只要想著怎麼活著,回家後要想著怎麼生活。
多麼錯綜難解,這回家症候群。